2006年8月10日

轉貼:「活在安達信的日子」

今天從頭到尾的看了一個曾經在深圳安達信工作過的同事寫的文章,突然間有種想哭的衝動,以前的點點滴滴像泉湧一樣的出現在眼前。在加入普華永道半年之後,我才第一次在記憶中完整的走回了以前活在安達信的日子。

大學畢業選擇安達信是我在大三時的願望,原因簡單極了,只是因為老師跟我講:「全球五大會計師事務所,安達信的工資是最高的。」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學生,除了高薪水以外還能奢求什麼?在四年以前,安達信的入門工資是3800塊。於是我在大四的第一個學期開始全力以赴的為我進入安達信做準備。我在大學時的學習很好,但是我的大學並不出名,安達信甚至根本不招我們學校的學生。我遇到的第一個障礙就簡歷這一關。「五大」是會計系學生趨之若騖的地方,我面對的是和清華、北大、人大和對外經貿大學生的殘酷競爭,所以我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去設計我的簡歷。為了不讓人事部的眼光一下子停留在我的學校上,我簡歷的第一部分用了講故事的手法,從一個小姑娘講到一個畢業生,我當然竭盡所能的用了各種各樣的修辭手法來描述我是一個多麼多麼不可多得的人才。憑藉著當初在北青報學通社的底子,我的簡歷終於吸引了安達信的目光,我接到了一生中第一個面試通知。

我被通知去北大和北大的學生一起參加面試,並且是面試的最後一個。我頂著十月的寒風曠了一個下午的英語課,騎著自行車從紅廟橫穿了半個北京城到了北大。我整整早到了兩個小時,我呆坐在那裏,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北大的學生一個一個進去一個一個出來,臉上掛著自信的微笑。帶著強烈的心理劣勢,我見到了我一生中的第一個面試官:ThomasLeung,一個講著很好普通話的香港經理。我很敬佩他坐在那裏面試了一天還能帶著禮貌的微笑毫無倦怠的跟我聊天。Thomas 笑著跟我說:「你的簡歷裏說你的『英文聽說讀寫俱佳』,那我們用英文來聊聊天吧。」我的心裏當時後悔了一萬遍自己寫了那句話,但還是自信的點點頭說:「好呀。」

之後的四十分鐘,Thomas 用極流利的英語跟我講解安達信的審計理念和審計方法,可惜的是,我基本沒有聽懂。我裝作很明白的樣子微笑、點頭,點頭、微笑,直到 Thomas 問我「How many universities in Beijing?」的時候,我還在那裏點頭微笑。Thomas「嗯?」了一聲,我這才慌張的回憶出剛說的最後一句話似乎是個疑問句的升調。就這樣,在極度緊張中,我完成了第一次英文面試。兩年以後,我無意中看到當時的面試記錄,所有的方面我都是「優」除了「英文交流」。

我至今感謝 Thomas 在我的英文交流是「low」的情況下仍舊給了我第二次面試的機會,面試了三輪之後,我接到了安達信-全球五大會計師事務所中最激進的一家公司給我的offer 。

其實在進安達信之前,我就聽說這裏很苦很累,一個認識的在安達信工作的朋友跟我講:「你好好考慮一下吧,這份工作讓你失去了所有的私人時間,你必須自己承擔壓力和責任,因為沒有人有餘力來幫你。」我太低估了她這句話的意思,當我真的進入安達信開始正式工作的時候,我面臨了無數次的放棄。

安達信新員工的培訓在深圳,人人都稱那是蜜月般的日子,我們認識了來自上海、深圳、重慶和廣州的同事,大家在一起玩「KILLER」,去酒吧喝酒跳舞唱歌,然後掛著黑眼圈在第二天的課堂上呼呼大睡。真正黑暗的日子在我培訓完回到公司的第二周正式開始。

那時是99年,安達信接到了中國聯通的 IPO 上市,這是一個三十一個省的大項目,可當時安達信總共的SENIOR 好像還沒有三十一個。沒日沒夜的工作也就此開始,所有的人都如臨大敵。我和聯通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我需要給客戶打電話確認壞帳的計提政策,SENIOR 好像已經加了一個通宵的班,把客戶的資料給了我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匆匆忙忙去做自己的工作,留下了一臉無知的我。那時的我還根本不知道審計為何物,也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帳目,客戶的資料我都不知道從何看起,我想起了朋友的那句話「你必須自己承擔壓力和責任,因為沒有人有餘力來幫你」。鼓了鼓勇氣拿起電話,我撥通了吉林聯通財務科長的手機:「您好,我是安達信的……」「安達信?!又是你們安達信?!每天八百個安達信的人找我都說是安達信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

嘟……我呆呆的舉著電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我以極為嚴重的口吻向 SENIOR 彙報這件事的時候,她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很多客戶都這樣,你做長了就知道了,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天哪,我想像的審計師生活應該是很風光很有面子的那種,難道我今後經常會被客戶這樣劈頭蓋臉的罵?在後來的日子裏,我發現我也開始對客戶的投訴和抱怨麻木不仁,我能夠面對各種惡劣的客戶在各種惡劣的環境下有條不紊的進行我的工作,因為我告訴自己:「暴躁其實是心虛的表現。」

在安達信第一年的我根本無法適應加班的生活,SENIOR 們都沒有準時下班的意識,公司裏直到淩晨兩三點鐘還全是像雕塑一樣對著電腦工作的同事。以前朋友的聚會,以前同學的飯局一概參加不了,有時候朋友們一起吃飯會給我打個電話問候我一下,那時我真的很想哭並且暗暗下定決心,我只在這裏幹一年,然後找一份新的工作過正常下班的生活。

在安達信的第一年,我根本無法適應加班的生活,SENIOR 們都沒有準時下班的意識,公司裏直到淩晨兩三點鐘還全是像雕塑一樣對著電腦工作的同事。以前朋友的聚會、以前同學的飯局一概參加不了,有時候朋友們一起吃飯會給我打個電話問候一下,那時我真的很想哭並且暗暗下定決心,我只在這裏幹一年,然後找一份新的工作過正常下班的生活。

我曾經聽過兩個SENIOR讓我瞠目結舌的對話,一個說:「我淩晨四點趴在桌子上睡到早上七點鐘才醒,真舒服。」另一個說:「哦!那你休息的真不錯呀!」聽了這些話,我幾乎要失聲痛哭,天啊,這是一家什麼樣的公司!這是些什麼樣的員工呀!但是她們說的一點都不誇張,從九月份正式上班開始,我幾乎沒有在淩晨三點之前回過家,整月埋在紙堆裏給客戶打電話、做底稿。習慣了客戶的大叫大嚷,客戶摔了我的電話後,我會起身上個廁所喝口水然後重撥剛才的號碼,把我需要的資料平心靜氣的再重申一遍直到客戶同意提供。偶爾實在太累了我會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兒,可是腦子裏仍舊全是數位和未決事項,它們時時刻刻的提醒我還有如山的工作要做,我連哭的時間都沒有。和我一起進公司的很多同事一開始都適應不了如此大強度的工作,我們都才剛剛二十出頭而已,卻要開始對一個上市專案的數字負責。SENIOR 們更可憐,每天早上三點鐘我們已經回家了,SENIOR 們才能開始審閱我們一天的工作。我在洗手間經常聽到同事哭的聲音,我知道是她們的壓力太大了,因為我實在受不了了也會躲在洗手間裏哭一下,之後擦幹眼淚繼續戰鬥。有一次我在公司和一個 SENIOR彙報工作,突然坐在身後的另一個專案的 SENIOR 在毫無前兆的情況下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號啕大哭,我們都默默聽著,有人遞紙巾給她,有人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卻沒有人去勸她,因為我們都知道,她只是想發洩一下,哭過之後仍舊有很多工作要做。每每我跟別人說起我的工作有多辛苦,似乎別人都不是很理解,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我們所經歷的生活。

難以忘記的兩次「崩潰」

第一年工作的時候,有兩次幾欲崩潰的經歷。一次是做一個小項目,出差出了一個月,早上跟客戶一起8點鐘上班,晚上加班到淩晨四點,一天只睡三個小時。就在專案最後期間,SENIOR 和同我一起工作的另一個同事都病倒了,我必須要負責把這個項目的內部往來對平,這是我以前從未做過的東西,然而殘酷的現實是,我只有三天的時間,因為三天之後我必須去瀋陽參加另外一個專案的工作。在安達信,沒有人找藉口做不完也沒有人會接受你做不完的理由,因為工作是自己的,別人沒辦法幫你。在去瀋陽的前一天,我熬了一個通宵大哭著完成了我的工作,回家取了爸媽幫我收拾的行李第二天一早直奔機場。第二次崩潰是因為做一個大項目長時間的工作,沒有周日沒有任何假期,沒有約會也沒有飯局,我真的受不了了。一天晚上12點多,在複印客戶資料的時候,我緊緊盯著影印機上附帶的巨大的自動訂書器想:如果我現在把手指伸進去,我明天就能休病假了。我足足在影印機前駐足了十分鐘考慮自己是否要這麼做,但是我看了看坐在遠處的同事,每一個人都神情嚴肅的在忙忙碌碌,我突然覺得我必須要背負起我的工作和責任,因為我們是一個需要 Team work 精神的團體。我想,之所以當時沒有一個人謊稱自己發燒或者感冒不來上班也許就是因為同事間的工作精神在互相感染,我們知道只有互相團結才能不漏掉任何環節的完成一個項目。責任,是我在安達信學到的第一節課。

這種生活是殘忍的,我們在加速折舊自己的青春。我的一個同事曾經坐在我的對面,有段時間他覺得肚子疼,但是因為項目很緊所以疼了很久還沒有去醫院看病,直到有天疼得不行了才去醫院做了檢查,是直腸癌的晚期。那個同事和我一般大,通過了CPA 考試,GMAT 的成績很好,但是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同時這種生活也有著它無形的價值,我開始不懼怕面對壓力,我開始自信的認為我可以 handle 各種各樣的客戶,沒有人可以質詢我的工作能力和承壓能力,就像我們在深圳培訓時常放的那首歌一樣「SimplytheBest」。另外因為我們需要做英文的工作底稿,所以我的「英文交流」再也不會是「LOW」。其實那時生活很簡單,我們只需要工作就好了,同事之間的關係很單純,沒有誰會耍交際手腕或者想著法兒的套老闆歡心,因為我們真的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安達信的等級觀念很嚴厲,比我早來一年的人都是我的上司,而且在安達信一年的工作經驗足以讓初到者驚歎,問問題的時候要先備課,不可以想也不想就去問,可以問「能不能這樣做」而不能問「我該怎麼做」。

付出與回報

這種生活真正的價值是從我開始接觸 BA 開始的。BA 是 BusinessAudit 的簡稱,是安達信推行的前銳的審計觀念,其核心是客戶的內控風險。我們開始不拘泥於財務數字,而涉足至企業的各個領域。瀋陽的一家客戶是我所作的第一個BA方法審計的公司。那時我已經是一個第二年的員工,我們稱為「ESA」,意為「ExperiencedStaff」。因為公司裏 SENIOR 奇缺,很多 SENIOR 因為工作太累或者其他原因另謀他職或者出國念書了。於是我帶著一個第一年的同事做這個專案的前期工作。白天,我們花十個小時的時間走訪客戶的採購部、銷售部、市場部、設備部和車間,同各個方面的負責人談話,瞭解企業如何運作,瞭解企業的採購流程、銷售流程、生產流程和費用流程,說得口乾舌燥,晚上回到酒店我已經一句話都不想說了。晚上,我們需要把所有的流程用英文從頭到尾描述一遍並且畫出流程圖,一個流程往往我們要從晚上八點鐘寫到早上五點鐘,然後第二天八點又開始問另一個流程。一個星期下來,看著我和同事寫的長達五十頁的流程報告,除了滿心的成就感以外就是滿身的疲憊倦意。

一年的 BA 磨煉,我逐漸開始善於和各種各樣的人進行交流,以前和客戶瞭解情況時我總是怕客戶把我當小孩子或者嫌我反應慢,因此我會很緊張。可是現在,我充滿自信的坐在客戶的對面絕對相信我可以理解客戶所講的一切,並且快速的從腦子中找出流程中不合理的地方繼續追問。我不知道後來的安然事件是不是和安達信推行了BA有關,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BA對於個人而言是極大的挑戰和鍛煉,我們不再是單純的財務審計而是更多的向諮詢靠攏,對各個行業也都有了系統的瞭解。我早就已經忘記了當初對自己「只在這裏工作兩年」的承諾,我開始喜歡安達信乾淨的同事關係和激進的工作方式。我不常和朋友抱怨自己的工作辛苦,因為他們總是會說:「你掙得多呀。」以前在安達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不配比,然而現在到了普華永道才發現,原來安達信給的福利真的很好。我們每年都會長工資,長的比例在 40% 左右有時會更高。和其他四大不同的是,我們有加班費,一個 SENIOR 一個週末兩天的加班費就可以高達四千元錢。然而其他「四大」的SENIOR 是沒有加班費的。但是在安達信,沒有人是為了加班費而加班,因為我們寧願多出幾個小時來補充睡眠。

再見,我的安達信

就這樣,我像個機器人一樣在安達信工作了三年,參加了公司在馬來西亞的 Kinabalu 組織的 SENIOR 的培訓後,我成為一個 SENIOR,一切平靜直到安然事件的爆發。美國司法部宣佈正式起訴安達信休斯頓公司的時候,安達信在瞬間分崩離析,全球八萬五千員工分別合併到了其他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只留了一個在瑞士的總部準備接受巨額的賠款和司法起訴。中國地區和普華永道合併了。

一切只是在瞬間的事,因為我們之前根本無暇顧及美國的安達信出了什麼狀況,我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這間「百年老店」抵抗外來壓力的能力,然而一個金融巨人在自己營造的帝國裏轟然倒塌。

那一天,我們仍舊在工作,因為我們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我們一邊看 CNN 的報導一邊馬不停蹄的把手中的MEMO寫完,心中的遺憾和傷感只有在偶爾抬頭剛好看到同事的眼神時才會釋放出來。是呀,我曾經的夢想,我的安達信在瞬間灰飛煙滅。併到普華永道的時候,我已經是第二年的 SENIOR 了。生活基本沒有改變,我以前做過的大多數項目為了方便客戶也都轉給普華永道去做,所以還是我的項目,我們仍舊是每天走出國貿的最後一批人。上了國貿樓下排隊的計程車,計程車司機仍舊會盯著我們的 IBM 電腦問:「又是安達信的吧?」

安達信雖然不存在了,但是在安達信學到的東西卻會伴隨我一生。我不怕客戶再說我是小孩子,因為我四年的實際工作時間可能是他十年的時間加總。到了普華永道之後我們在努力學習普華永道的審計方法,普華畢竟是全球五大之首,相信這樣一家公司一定也有和在安達信一樣珍貴的公司資源和企業文化。以前安達信的人也絲毫沒有感到過合併的壓力,因為你不得不承認,實力才是較量的最終武器,唯一改變的,只是我們已經不再叫安達信。

我現在生活依舊如前,去年的七月份,我趕上了中外運海外上市的項目,剛剛清閒了幾個月的我又開始每天工作到淩晨四五點鐘。有次 48 小時沒有睡覺,從前一天早上十點工作到後天的早上十點。回到家看著鏡子裏脫了相的自己,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這個項目讓我面對了選擇這個職業後的第三次崩潰。現在,我又在做另一個一大堆問題的企業的年度審計,隨時面臨著摩根斯坦利的調閱。就這樣,我依舊延續著以前的生活,加班睡覺然後睡覺加班,絕大部分時間和同事在一起,保持單純的同事關係和激進而且努力的工作精神。

只是,沒有了安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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